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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GOLD RUSH?|《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与汉乐府的世俗娱乐精神

汉乐府相和歌辞中,《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三首歌诗,它们在主题内容和遣词造句上都极为相似,非常引人注意。

传统的文学史阐释中普遍认为这几首诗是在抨击贵族豪门骄奢淫逸,揭示汉代社会贫富悬殊,将其看做是下层劳动人民对权贵富豪丑恶腐朽的讽刺与批判。的确,这几首诗中所展示的豪门生活,与汉乐府中那些表现贫民苦难生活的主题,如《妇病行》《孤儿行》等诗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若就此臆断这几首充满了富贵之象的诗歌就一定出于批判目的,则未免有些先入为主了。


8.4汉乐府2


伴随着丝竹之声,伎人执节而歌,将一个家族的兴盛娓娓道来。这是一个怎样的豪门呢?简直令人惊心动魄,易知难忘。抬头所见便是“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所谓金碧辉煌莫过于此。随着歌声登堂入室,堂上饮酒作乐,堂下莺歌燕舞。

“邯郸倡”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歌舞伎群体。所谓“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燕、赵、中山之地自古就盛产美女,这里的女子不仅相貌美丽,而且能歌善舞。于是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发达的娱乐产业,她们从小便被送去接受专门的歌舞训练,学成之后便送入通邑大都、宫室豪门,成为歌舞伎中的佼佼者。于是她们便有了一个专门的称号“邯郸倡”。秦始皇生母赵姬、汉宣帝生母王翁须皆是邯郸倡出身。邯郸倡是歌舞伎人中的“名牌”,诗中用“邯郸倡”来代指歌舞伎人,更显得这户人家在歌舞娱乐方面的档次与讲究。

接着在庭院中逛一逛,只见“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屋后更有一方清池,池中鸳鸯戏水,罗列成行。这里说“双鸳鸯”,又说“鸳鸯七十二”,实际上并不矛盾。由于鸳鸯总是成双成对,所以也称“双鸳鸯”,这是一个整体的词,并不是指一双鸳鸯。“七十二”不论是实数或是虚指,都表现了池塘中鸳鸯成群,热闹非凡的场面。


8.4汉乐府3

西汉铜镜彩绘车马人物图


接下来,歌者又慢慢告诉我们,这样富丽堂皇的豪门有怎样显赫的背景。这家兄弟几人,皆是朝中重臣,高官厚禄,“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盛大的排场引得大家争相围观。这户人家不仅表面光鲜,家中也甚是和谐。三位妇人或工于织作,或精于音律,不仅勤劳贤惠,更灵动婉转,能够讨得夫婿的欢心。

《相逢行》中说“丈人且安坐”,或有学者从《颜氏家训》认为“丈人”指的是家翁,这里说的儿媳贤惠孝顺、父亲颐养天年的天伦之乐。这种理解多少有些主观臆断的色彩。实际上,“丈人”就是指“丈夫”。首先,《长安有狭斜行》中有“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与这句“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表达方式相差无几,应该是同出一源,可以相互参照。其次,汉乐府中的确有用“丈人”来表达“丈夫”之意的例子。譬如《妇病行》中有“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一句。这首诗是一位久病的妇人临终前对丈夫的嘱托,这里的“丈人”很明显是指“丈夫”。由此可以推测,在当时的语言习惯中,“丈人”与“丈夫”应该是同一个意思。最后,从意义上来推断,这里的“丈人”也应该是指丈夫而非家翁。小妇“挟瑟上高堂”,为夫君弹奏,夫妻琴瑟和谐,这是非常合适的。如果将这一幕略带几丝情味的场景转移到翁媳之间,这便显得非常不自然不合适了。这样看来,家中三位妇人既有织作之劳,又有娱情之乐,这正是男性心目中对于女性角色的两种要求:贤妻与红颜。这样的富贵之家,不仅位高权重、家底殷实,且又家庭和睦、夫妻和谐,实在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

暂且抛开《鸡鸣》中最后一段不谈,我们可以看到,上述这段内容一直在反复渲染一个家族极致的富贵安康,其中充满了夸张的意味,树立了一个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典型。这样的表达,完全没有批判的意味,反而流露出几分钦羡与赞叹的口吻。尤其是《相逢行》与《长安有狭斜行》,全篇没有一个字是带有否定与批判色彩的。


8.4汉乐府4


相较而言,对《鸡鸣》的理解争议颇多。主流观点认为这首诗揭示了豪门贵族盛衰无常,反映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黑暗现实。这种观点主要是因为《鸡鸣》中有一些费解的诗句,如“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这几句正是对这首诗歌理解的争议所在。

《鸡鸣》开篇说“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通志》作“狗吠深巷中”。这两句其实再平常不过了,后世陶渊明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或出于此。有鸡有狗,便有人家,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与《十五从军征》中“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相对比,这是只有安安稳稳的世道才能看到的景象,与下文“天下方太平”相照应。秦末汉初,百姓经历了连绵的战火,如今社会终于安定下来了。“荡子”指辞家远出、羁旅忘返之人,《古诗十九首》中有“荡子行不归”一句,李善注:“《列子》曰:有人去乡土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世谓之为狂荡之人也。”如今天下安定了,远行的人儿你要去哪里呢?

“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两句说的是如今社会现状。或有认为此处说的是在位者主掌生杀予夺,令人的命运荣辱无常。然而,这种解释恐怕说不通。“贷”,意为宽恕、纵容,所谓“严惩不贷”即是此意。那么这里“刑法非有贷”意思就是法律严明,绝不姑息纵容。“柔协”,安抚顺从者;“正乱名”,惩治破坏纲纪者。“柔协正乱名”意为惩恶扬善,肃清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这样看来,这两句说的都是“天下方太平”的表现,实在没有体现出半点批评的意思。


8.4汉乐府5


接下来便是一大段豪门生活的描绘,与《相逢行》及《长安有狭斜行》内容相近,惟“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两句在文辞上颇为费解。《乐府诗集》此处作“刘王碧青甓”,或有认为“刘王”指皇家本姓的王爷,而“后出郭门王”乃隐射王太后家族。西汉末年,王莽上台前夕,王太后主政,王氏家族盛极一时。此处正是隐射王氏家族出身不正但却游身而上。然而,从文意的连贯上来看,这种叙述方式似乎不合常理。诗歌这一部分是在铺排描绘一个家族的富贵荣华,如果按照这种说法,全诗是在讲王氏家族,那么对主人家身份的交代也应该是在展开叙述之前,而不应该在叙述的过程之中,造成文意跳脱。况且,我们从相和歌辞共同的表达方式来看,这些歌诗都是主题指向明确,情感表达直白的。喜剧色彩如《陌上桑》,求仙问药如《王子乔》,人生苦短如《蒿里》《薤露》,及时行乐如《善哉行》,就连表现贫民悲苦的生活与愤怒的情感,也是直白的表达,从不藏着掖着,如《东门行》《妇病行》等。这一点与那些暗藏褒贬、充满讽刺意味的民间谣谚,如“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等,是有本质区别的。因此,从共性来推测,《鸡鸣》中也不应该有如此隐晦的笔法寓以褒贬。

另一种观点则以逯钦立之说为代表。他认为,“歌中‘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十字,有脱误。《书钞》百十二引乐府歌云:‘名倡刘碧玉’,疑即此上句原文。今本殆以上句倡字而脱去名倡二字,并倒碧玉为玉碧也。又《新五代史》三十七《伶官传》:‘郭门高者,名从谦。门高其优名也’云云。疑此郭门王亦倡人名。上言刘碧玉,下言郭门王,所以眩邯郸倡乐之佳也。”按照这种观点,诗中的“刘玉碧”“郭门王”指的是两位名倡,恰好承接上句中的“邯郸倡”,这样解释便上下文连贯了。但是,这里仍有两处很难说通。首先,“青甓”二字没有解释。“青甓”指“青砖,黑砖”,接在人名之后,令人费解。其次,由“郭门高”推知“郭门王”亦为倡人名,的确只是一种猜测。郭门高,郭姓,优名门高,可知“郭门”二字并非连用作为倡人特有的姓氏,所以,仅从这一点来推断“郭门王”乃倡人名,是有些牵强的。但是,如果从文意上看,上句提到“作使邯郸倡”,接下来具体列举两位名优在府中表演的例子,前后连贯,语意通畅,倒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读。且按逯说,此处有脱误,或许可以作为一种解释。

最后是“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这一段颇令人费解。冯惟讷《古诗纪》中认为,“此曲前后辞不相属,盖采诗入乐合而成章邪?抑有错简紊乱邪?”合乐或错简之说,虽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从文辞不连贯来看,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

即便这一段确实是原诗,也并没有体现出强烈的批判意味。前四句李代桃僵的故事其实是在树立一个兄弟感情的榜样。接下来说“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意思是树木尚且能够以身相代,兄弟岂能不顾彼此,包含了劝诫的意味。以树为榜样,正与桓温《枯树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异曲同工。这样看来,这一段只是在树立一个“兄弟应互为表里”的良好价值导向,劝诫人们不要兄弟相忘,如果把它看做是一种对富贵之家兄弟相残的批判与讽刺,未免有过度阐释的嫌疑。


8.4汉乐府6

西汉迎宾拜谒图


从艺术生产的角度出发,考虑汉乐府歌诗作为表演艺术作品的特殊性质,再来分析这几首诗的主题,前面的矛盾也许会涣然冰释。以艺术生产论的观点来看,汉乐府歌诗,尤其是相和歌辞这样的俗乐,是以富豪贵族为消费群体的艺术生产。在这种寄食式的生产与特权式的消费关系下,歌舞艺人的表演目的是取悦观众,也就是和《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中主人公身份相同的富豪贵族,因此,他们绝不会在表演中百般抨击讽刺这些消费者们。

当我们从这个视角去审视这些诗歌时,往往会得到不一样的理解。特别是《相逢行》和《长安有狭斜行》,这两首诗虽然与《鸡鸣》有许多重合之处,但若细读起来我们会发现,诗中有更为强烈的倾诉性和奉承意味。如果说《鸡鸣》一诗还包含着对富贵家族中手足兄弟的劝诫之意,那么《相逢行》和《长安有狭斜行》则完全摒除了这样的措辞,通篇都在夸耀家族之荣华富贵。纵观全诗,完全没有否定性的字眼,反而饱含着钦羡的语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诗的开篇反复在强调“君家”。“君”第二人称代词,显然这里的“夹毂问君家”“君家诚易知”“君家新市傍”都是对舞台下的观众说的,它有明显的接受对象,仿佛就是歌舞艺人在对观众唱“说起您家,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接下来的内容则是夸耀“您家是多么的富丽堂皇、美满幸福”,整首作品充满了奉承的意味。

从文辞上看,“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等等,这些语言显然是富有夸张成分的,但这恰好符合它歌颂与奉承的目的。从歌者的角度来说,在台上唱着“您家多么金碧辉煌”“您家的男子多么位高权重”“你家的妇人多么贤淑温婉”,自然是要把好话说到极致的。从观众的角度来说,如果听到的只是对自家情况的客观描述,那是非常乏味无趣的,他们需要一些更加刺激感官的夸张来获得欢愉和满足。

从这些极言其富贵的语言中,表演者和观众都流露出对富贵的深深向往与赞美,似乎这就是一种值得羡慕和炫耀的东西,这正体现了汉代推崇荣华富贵的时代精神。汉乐府中描摹家族富贵的这几首诗,实际上歌舞艺人以取悦和娱乐富豪贵族为目的而创作的奉承之歌,是世俗化、娱乐化的艺术消费品,是盛世风气中的歌颂文学。


8.4汉乐府7

东汉君车出行图


《鸡鸣》《相逢行》和《长安有狭斜行》这三首诗在语言表达上有相当大一部分的重合,这种现象在汉乐府中并不罕见。通过套语的使用,形成了程式化的诗歌表达,关于这一特点,赵敏俐师在《汉乐府歌诗演唱与语言形式之关系》一文中进行了讨论:“汉乐府歌诗语言的程式化概括为两个方面。第一是为了顺利流畅地表达而充分地使用套语,第二是歌诗的写作要符合汉乐府相和诸调的表演套路。总的来说,汉乐府歌诗应该属于表演的、大众的艺术,而不是文人的和表现的艺术。”

的确,汉乐府中,在表达相近的意义时,套语的使用程度是非常高的。比如这三首诗,在描摹家族富贵时,叙述模式如出一辙,所用的文辞也相差无几。也就是说,夸耀一个家族的荣华富贵,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套式,歌舞艺人无论在谁家表演,都只需要按照这一套式进行即可。这也就要求这种套式具有广泛的代表性。譬如这里,要展现一个家族的富贵,无非是门墙多么阔气,庭院多么豪华,主人多么位高权重,因此,只要从这几个方面来构成一首歌诗,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适应每一场演出的需求。而且,这种套式的使用是片段的,不同主题指向的诗歌,只要其中包含了这样的情节,都可以使用。《鸡鸣》一诗透露出劝诫的意味,与《相逢行》和《长安有狭斜行》纯粹歌颂奉承的意义略有区别,但诗中描摹家族富贵所用的套式是完全一致的。

这些套语都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它选用的意象或是特殊的文化符号,或是社会约定俗成的心理认同。以“黄金络马头”一句来说,在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中,坐骑是男子身份的标志,因此,诗歌中常常用描述马来体现其主人的身份地位,这种意义在《诗经》中便有了很好的体现。如《大雅·韩奕》中说“四牡奕奕,孔修且张”,表现马的矫健身姿,又说“钩膺镂钖,鞹鞃浅幭,鞗革金厄”,通过描绘马的装饰物来突显其主人身份地位之高贵。渐渐地,通过写马,尤其是马身上种种华丽的装饰物来指代男子身份和气质,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学习惯。为什么一定要说“黄金络马头”呢?黄金,毋庸置疑是富贵的象征,这是社会普遍认同的。这种意义是直观的,不需要多费唇舌解释。


8.4汉乐府8

东汉辎车画像砖


这里还有值得注意的两点。其一,汉乐府的文辞,尤其是反复使用的套语,往往是极其通俗的。同样是说马的装饰,《大雅·韩奕》中说的是“钩膺镂钖,鞹鞃浅幭,鞗革金厄”,用字雍容端庄、典雅古奥。而汉乐府中则是平平常常一句“黄金络马头”,完全是市井俚俗之语。与《诗经》相比,汉乐府的言辞是直白的、通俗易懂的,它也许不够典丽,但这样的语言才能让更多的人在轻松愉悦中理解接受,更加适合大众的审美需要。说到底,汉乐府,尤其是俗乐歌诗,就是一种世俗化的娱乐消费品。其二,正是因为它的这一特性,所以,汉乐府中反映出来的也正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我们在《诗经》中看不到“黄金络马头”“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这样财大气粗的表达,而这些却成为汉乐府中常用的套语,这也说明汉代人对“黄金”这些象征财富的东西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喜爱与推崇。他们崇尚富贵,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艺术欣赏中,都毫不掩饰这种追求。

事实上,并不仅仅局限于这几首歌颂家族富贵的诗,汉乐府许多套语中的词汇都是用极致的华丽来作为指代的。比如《羽林郎》中形容胡姬“耳后大秦珠”,《陌上桑》中形容罗敷“耳中明月珠”,《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形容刘兰芝“耳中明月珰”。难道作者在创作之时真的仔细推敲过这三位女子应该带什么样的耳环吗?恐怕没有。“大秦珠”“明月珠”“明月珰”大概就是一类东西,是耳环中的极品。作者在创作之时只是将它们信手拈来放在诗歌的表达套式之中,只需要表意完整、审美享受并且符合音律便可。这一点,与文人案头写作的徒诗是截然不同的。


(作者刘玲,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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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研究

中国诗歌研究(第十四辑)

赵敏俐 主编

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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