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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本身也是内容 | 鲁迅小说的结构反讽

鲁迅对小说叙事的探索,既有世纪末特殊语境的催化,也有其受西方现代小说新的叙事方式的浸染而形成的对形式意识的自觉、对形式自身的熟稔等方面的原因。早年在日本求学的时候,鲁迅便大量阅读并翻译了西方现代短篇小说,对于翻译,他强调,“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从而在文体上改变了中国传统小说的章回体、笔记体单调刻板的书写局面,使创作者从格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鲁迅对小说形式的自觉运用显然超越了林纾译介外国小说之时。他明确地意识到了艺术形式本身的力量。


6.6反讽1


的确,文学的形式不只是载“道”的“器”和工具,其承载着丰富的精神内涵和文化意蕴。鲁迅以艺术家的敏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文学固然可以用于启蒙,但单纯的启蒙思想的陈述却不成其为文学,文学须遵循艺术自身的规则。文学的形式当然不是文学的全部,但却决定了文学的艺术质地,是文学的本体。不仅如此,文学形式的背后还有深层的文化规训和时代精神结构的塑形以及主导意识形态的制约。

鲁迅对小说叙事的探索异彩纷呈,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呈现出强烈的反讽色彩,这一点与其话语修辞总的风格特征相一致。而且,由于叙事是一种结构性的要素,因而叙事层面的反讽将文本的反讽意蕴进一步深化。按照生成机制的不同,反讽可以分为情境反讽和言语反讽两种。其中,情境反讽通过事件中语境压力、性格矛盾等各要素之间的反差对比来实现反讽效果。反讽者只是作为反讽的观察者发现、记录反讽而已,其作用是被动、消极的,实际上是主题自身所包含的反讽。

言语反讽的效果主要来自置身事外的反讽者的嘲弄。如果把小说叙述者的叙述行为也视作叙述者的一种表达的话,那么其实叙事反讽也是言语反讽的一种,二者都是反讽者出于嘲弄的安排。只不过,严格的言语反讽是运用语言修辞的方法来实现反讽效果,借助的是语言自身的各种要素,比如语境、语言主体、语言使用规范等之间的错位与扭曲。而叙事反讽则是通过叙述过程中的文本结构性要素,如人物、情节、布局设计,特别是叙述中的视点、语态等来达到反讽的目的。两种反讽都是反讽叙述者有意的文体选择,其积极、主动地促成、表达着自己的反讽态度。语言反讽往往直接由叙述者的语言来实现,叙述者对被嘲弄者的态度简洁鲜明。而叙事反讽由于从人物、情节甚至结构上见出反讽意味,就相对含蓄、阴晦得多,但往往也更丰富、深刻。此时,反讽意味通过形式渗透进小说的内容。


6.6反讽2

《故事新编》书影


对小说而言,文本的结构主要由叙述构成,但其文本的结构性要素并不限于此,还应包括作品的材料组织、布局谋篇、情节安排、叙述线索、叙事模式等。这里讨论的结构反讽的“结构”,主要是指后者,也即狭义的文本结构。由于这些方面的设计都需要通过叙述行为来完成,所以仍属于本章讨论的叙事层面的问题。所谓结构反讽,就是指叙述者通过对文本谋篇布局、情节安排等,使文本的不同板块之间、情节内容与叙述框架之间、情节与情节之间出现对立或背离的结构图式,以及明显的意义反差,以凸显叙述者试图表达的深层的反讽意蕴。

反讽本意是通过佯装,来实现言此意彼的效果。这与一般意义上的写作大异其趣。就小说而言,一般的写实小说试图尽量让读者身临其境,反讽小说的意图则反其道而行之,不求叙述的严丝合缝,反而常常利用叙述的裂缝破绽来表达不同于文本表面的意义。反讽者的着力点不在于引人入胜,让读者忘我地沉浸于艺术世界,而在于如何巧妙地激活读者的反思意识与反思能力,让他们通过文本表达的缝隙去领悟作者的别有用心。结构反讽的意义生成机制同样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只不过叙述者引领读者抵达隐含的深层的意义所使用的方式是通过结构上的对照与暗示。因此,结构反讽比话语反讽的整体性更强,但是相对于情境反讽它的意义构成比较清晰,毕竟它与话语反讽一样,都是反讽者用心安排编织的结果,读者把握文本意义只需对反讽者意图进行逆向追溯即可。

鲁迅小说中的结构性反讽使用非常普遍。他常常把那些具有悖反、对立、矛盾性质的事物、情节予以对峙、参照、并置或对举,从而形成鲜明的反差,进而揭示反讽的文本意图。这不仅使小说结构变得多姿多彩,而且往往整体上改变了故事原有的意义指向,因而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思想意蕴。其中较具代表性的当属《狂人日记》。小说中以文言写就、在形式上循规蹈矩的小序与用白话文书写的疯言疯语式的正文不仅构成强烈的对照,前者更由此对小说主体部分的反礼教、反传统的核心主题构成了反讽性的疑虑,从而含蓄地流露出作者内心复杂而深重的悲观情绪。此外,还有《伤逝》中作为结构因素的副标题“涓生的手记”的存在,对小说主体部分情感倾向的反讽;《故乡》《社戏》等篇现实对回忆的对峙性反讽;貌似闲笔却从结构上对故事整体的表面意味加以调侃,从而构成反讽,比如《铸剑》《墨攻》的谐谑性结尾,等等。鲁迅小说产生反讽效果的结构设计主要有四种:封套结构、回声结构、并置式复调结构和杂音结构,反讽意味即通过不同结构设计中结构层次间的对照反差得以生成。以下将分而述之。


6.6反讽小标

封套结构反讽

所谓封套结构是指小说文本中使叙述内容中形成相对封闭的叙述空间的结构安排。封套结构并不必然导致反讽,但当作者设置并利用封套结构,却可以对封套中的内容加以反讽。

《狂人日记》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堪称结构反讽的典范。除了使用了“狂人”进行独特的视点反讽之外,“也是鲁迅使用‘封套’手法的一个典型例子”([美]威廉·莱尔)。封套结构的设置将文本的反讽主旨推向深入。其正文前的“小序”和正文的正反对照是这一反讽效果的主要构成。小序叙写了狂人的结局,康复并赴某地候补,用的是文言以及基于世俗正统立场的语调。正文则是狂人日记,表面上看都是荒诞不经的疯言疯语。小序交代了狂人发狂的始末、原因,正文所记从时间上看实际只是小序内容的一个片段,因此小序在时间顺序上对正文构成封套结构。


6.6反讽3

《狂人日记》


由于小序与正文在价值立场上的背离,它成为具有扭曲正文意义指向能力的语境,而反过来,正文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对小序这一语境的质疑。有学者指出:“‘日记’受到‘小序’的语境压力,也就是当‘狂人’的洞察和发现与社会普遍的思维惰性、保守习惯相遇时,他的意义和评价被扭转过来:‘狂人’自以为发现了历史真理,可实际上因为他的发现而被社会当成了异己和狂人。但是,‘小序’也受到‘日记’语境的冲击,‘小序’的观点表现为麻木不仁、顽固保守,对‘日记’充满激情和睿智的思想缺乏同情,‘日记’新鲜强大的叙述冲击力颠覆了‘小序’的评价。于是,‘狂人’不仅是狂人,而且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精神先驱。”(旷新年,1998)可见,小序和正文在结构上的对照安排构成一种反讽性的意义互动与循环,从而使叙述包含了潜在的、意义无限展开的对话与探索的可能性,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意义空间。这种结构方式从侧面反映出鲁迅思想的独特和深邃。

封套结构是鲁迅小说中很常见的结构性特点,但具体的表现是多样化的。比如,在《伤逝》中有一个副标题“涓生的手记”。标题往往是文本的概括、提炼,所以具有覆盖文本意义的能力,这里作者借副标题将叙述的视点、口吻严格局限于人物涓生一人,相应地也就把对叙述内容应负的责任全都赋予涓生,由此形成封套结构。“涓生不仅是行动着的一个剧中人,又是唯一的叙述者,他不仅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还要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的讲述负责。”(郜元宝,2005)。读者只要注意到这一副标题,在进入小说正文后就会意识到所有叙述是涓生的一面之词。封套结构使言语上的热忱反成为对行为的冷酷的反讽。由此叙述者本身的懦弱与虚伪也就呼之欲出。又如,《头发的故事》利用冷眼旁观、沉默倾听的叙述者角色的设置构成封套,于是N先生的叙述、议论悉数笼罩于叙述者“我”的语言中。而正是“我”对N先生的略显不以为然的评价以及冷淡的态度构成了对N先生激越言辞的反讽。



6.6反讽小标

回声结构反讽

鲁迅小说中有很多重复现象,尤其是特定语言的重复,比如《风波》中九斤老太的“一代不如一代”,《明天》中叙述者反复强调单四嫂“是个粗笨的女人”,《出关》中老子与孔子在两次会面中完全一样的临别客套话等,不胜枚举。威廉·莱尔把鲁迅小说这种结构上的现象概括为“重复”,认为是鲁迅小说结构设计的基本特点之一,通过“民谣式地反复使用同一词汇、道具,以至于人物,建立起故事的基本框架”。在鲁迅小说中,这种利用重复性的话语或行为在文本中支起的、与故事保持一定距离的特殊叙述结构,常常游离于情节之外、与情节相对峙,从而成为据以审视故事的飞地,前者往往构成对后者的反讽。

这样的反讽同样是用结构的设置而非叙述者的语言来对情节所传达的意味加以调侃、解构。《出关》中老子与孔子见面时说的重复的客套话,客套话的极端恭谨对实际上的双方矛盾、孔子的取代之意以及老子的性命之忧等情节构成反讽;《示众》中对孩子看热闹“象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的形容出现了两次,行为上的强烈与行动指向的内容之空洞构成反讽。重复,构成了对故事中的人物、情节的嘲笑,重复结构本身好似嘲笑之声在回荡,因此笔者称之为回声结构反讽。


6.6反讽4

《风波》


《风波》中的回声结构反讽尤为典型。九斤老太反复说“一代不如一代”,俨然看透世事的总结。然而,叙述者引用她的具体言论来证明这一宏大叙事意味的判断的例子却是:

伊年青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

现在的长毛,只是剪人家的辫子,僧不僧,道不道的。从前的长毛,这样的么?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从前的长毛是——整匹的红缎子裹头,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脚跟;王爷是黄缎子,拖下去,黄缎子;红缎子,黄缎子,——我活够了,七十九岁了。

从天气、豆子到后辈子孙出生时的体重,长毛的打扮,这些当然也不失为一种见识,但是却完全不足以证明“一代不如一代”,是完全可以忽略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因素,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而且与代际比较这样宏大的具有历史意味的命题想比,实在是琐屑得可笑。何况豆子之所以硬是因为她自己老了牙不行,儿孙出生体重轻是因为秤变了,而对长毛的描述显然更多来自戏剧舞台带来的想象。九斤老太不断强调自己的岁数,在下意识中不过是为了不断向身边的人明确自己尊长的威权。然而,她郑重其事、居高临下的判断却被自己不可理喻、琐碎可笑的证词所瓦解,从而呈现一个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老顽固形象。其实九斤老太对代际的差异、小辈的前途并不感兴趣,她只是想通过“一代不如一代”的判断来确立老一代的权威地位。由此,九斤老太的“一代不如一代”,成为一种被嘲笑的回声。这样的回声不仅是对九斤老太的嘲讽,也是对村民愚昧的精神状态的嘲讽,而九斤老太的语言不过是作者随意拈出的代表。


6.6反讽小标

并置式复调结构反讽

双线结构是鲁迅小说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一种写法,两条线索并置发展,彼此形成反讽性的对照。双线互为语境,对对方的意义构成反讽性的压力。其中,反讽效果特别明显的是《药》。《药》的故事分两条线平行发展,一是平民华老栓买药给独子治病,二是革命者夏瑜被亲戚告发落狱最终被害,鲜血被平民当作治痨病的药。这种对称发展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幕,两个青年的母亲在坟地相遇。对买药治病这一故事来说,革命者牺牲的故事是一种反讽性的语境,在后者的对照下,前者的愚昧令人痛心;而对革命者的故事而言,平民买药的故事也构成反讽性的语境,因为革命者流血不仅没有能解放民众,甚至连自己的鲜血都沦为迷信中治痨病的药。这样读者对买药的故事由“哀其不幸”转为“怒其不争”,而革命者的故事则由悲壮转为悲观,由此见出作者对社会前途以及革命的深刻质疑。此外,《明天》中小酒店中轻薄的氛围与一墙之隔的寡妇家中孩子病重最终不治而亡的焦虑、孤单和悲凉气氛的反讽性对照,《幸福的家庭》中虚拟的空洞的家庭生活理想与现实中家居环境的嘈杂、家务事的烦琐之间的反讽性对照,等等,都与《药》类似。由于双线之间互为语境又互相反讽性地施压,实际上构成了一种类似巴赫金所谓的复调关系([俄]巴赫金)。


6.6反讽5

《药》


上述例子中故事大致是同时发生的,因此主要是一种空间上的并置。鲁迅小说中还有一种并置式复调结构比较特别,往往利用回忆与现实之间的穿插闪回,造成过去与现在的反讽性对照,形成了一种时间轴上的不同时间点的并置。《故乡》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小说写的是“我”为接家眷迁居京城而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后的所忆、所见和所闻。其间,作者不断调动儿时对故乡人、事、民风、景物的印象与眼前的种种加以对照,对照的结果却是反讽性的。叙述者怀抱温馨美好的回忆期待回到故乡收获亲切与温暖,结果只看到惨淡凄凉,由此反衬出自己儿时留下的故乡印象之虚幻以及对返乡抱有期望的天真。《在酒楼上》的叙述者的回忆同样不断被现实所嘲弄。而在《伤逝》中,叙述者独白型的叙述构成了对其叙述内容(忏悔)的反讽,也嘲弄了他在妇女解放等问题上的言行不一、懦弱残忍。

与主叙述线索连贯相比,回忆往往是用闪回的方式呈现,类似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但是碎片化了。作者总是把美好的东西放入回忆中。于是,美丽的碎片与现实的惨淡相比,越发显得虚幻,而现实也越发显得残酷,从而构成对叙述者本身不切实际的种种想法的反讽。这样的对照因为发生在叙述主体的内心世界,因而具有特别强烈的反思和抒情意味。回忆固然美好,但在冷硬残酷的现实的尖锐对照下,显出苍白柔弱来,毕竟回忆的主体活在现在,而非过去。况且,过去是否真如回忆中那么美好,也无从证实、终成疑问,或许仅仅是一种主观上对现实不满而产生的情感寄托而已。这使回忆主体仅有的一点美好也显出虚无的色彩来。


6.6反讽小标

杂音结构反讽

鲁迅小说的结构中随处可见一些仿佛与情节关系不大的闲笔,而且往往不吝笔墨,这对于一向喜欢简练、惜墨如金的鲁迅来说,是个不容忽视的文体现象。表面上看,这些闲笔只是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因为多有调侃嘲讽意味。实际上正如当代作家余华曾感叹的:“用闲笔不闲来说鲁迅的作品实在是太合适了。”(余华、杨绍斌,1999)鲁迅小说中的闲笔不仅延宕了叙述速度、增加了文本的节奏感,更重要的是,这些意味深长的闲笔常常构成对叙述主体的意义的嘲弄与解构,从而使文本呈现反讽意味。因此,鲁迅小说中的闲笔发挥着反讽性的结构功能,在看似漫不经心或者任性随意的点染中制造着文本的意义旋涡。其实这些“捣乱”的文字恰是文本意义生成的关键所在。这样的闲笔是文本情节之外的不和谐音,因而笔者称之为“杂音”。这些“杂音”或者出现在文本结构的关键点上,比如开头和结尾以及情节发展的要害之处,或者多次出现在情节展开过程中,从而形成与主叙述流进行反讽性对照的结构。前文所述的回声式结构反讽也可视为杂音式结构反讽的特殊形式,即以某种特定杂音重复出现构成反讽结构。

鲁迅小说中的闲笔有时出现在小说的开头。比如《风波》起始,叙述者先描写了傍晚农家生活的远景,并让假定路过的文豪对之进行总结:“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然后笔锋突转进入正题。读者马上会发现前面两节无论是内容上还是情调上都与主要故事不相匹配,去掉也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但实际上,这个看似闲笔的开头确立了小说基本的反讽调子。引用文豪感叹的一节暗示了叙述者的知识层次,因此,当叙述者夸赞不学无术的赵七爷、愚昧骄傲的七斤和九斤老太时,他其实是佯装无知,把自己的见识故意降低到村民的水准。这样整个故事的叙述就全部染上了反讽的色彩。

有时,反讽性的闲笔出现在小说情节展开的过程中。比如《铸剑》里有这么一个细节:当眉间尺看到出巡的国王起身想去刺杀之时,突然失足跌倒,压在了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按理说,此时叙述的重点应围绕行刺,紧接着写人物下一步的行动。可叙述者却颇费笔墨地写干瘪脸的少年如何纠缠不清。这里,市井无赖的纠缠对眉间尺的豪情万丈构成了反讽。实际上,在小说最初,作者通过眉间尺夜里打老鼠时的犹豫不决已经暗示了其志向与意志、能力之间的落差。进入复仇行动阶段后,社会环境把这样的落差进一步放大,从而使得眉间尺一路上郑重的复仇姿态以及对复仇的渴望变得可笑又可叹。此处闲笔的出现,不仅表现了庸众的不可救药,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对复仇者本身的疑虑。


6.6反讽6

《铸剑》


反讽性的闲笔还常出现在小说故事的结尾,《故事新编》中尤为明显。《补天》《非攻》《理水》《铸剑》等,都是以反讽性的结尾反转了文本整体的意义指向。以《补天》为例。女娲辛苦造人,不料人们争战导致自然失衡,连天都裂开塌陷下来。她又勉力补天,大功告成时却付出了生命。这样的悲壮故事至此似已到高潮,可以收尾了,可是鲁迅却继续写了很长、很详细的“后话”:猥琐的人类如何一改先前对女娲的非议态度,转而在女娲的尸体上安营扎寨争抢正统地位;女娲补天时随手将山放于龟背上驮走的事被人们杜撰成关于“仙山”的传闻,引得后世道士、皇帝追寻不已。换言之,后人毫不纪念女娲的丰功伟绩以及巨大牺牲。这样的结尾对女娲悲壮的故事构成反讽性的意义颠覆。常言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然而在这里却是,前人栽树后人砍树,英雄的悲剧不在于其牺牲生命,而是牺牲却没有换来更美好的世界,这等于消解了英雄牺牲的意义。因此,小说真正的高潮不是故事情节发展的关节点,而是作为结尾的闲笔,这是文本意义的转折点,有一锤定音之妙,起到秤砣压千斤的作用,确定了整个文本的反讽主调。“小说的结尾就像一个轮子固定的轴,万千现象都取决于它”([法]勒内·基拉尔),它显示出“我们在不同的生存压力下是如何构思出不同的世界末日来的”([英]弗兰克·克默德,2000)。鲁迅匠心独运,以闲笔式的写法将小说结尾的功能推向极致。

有学者曾言,卡夫卡是那种注定无结尾的文学的代表,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永远看不到乐土,不可能结尾,就是不可能在作品中死亡,不可能通过死亡自我解脱([法]勒内·基拉尔)。这样的概括同样也适用于鲁迅小说。鲁迅小说结尾十分诡异。无论多么热闹的、震撼的过程,比如复仇,最后都归于平静。从美学意义上来说,倒使作品形式显得完整,因为鲁迅小说一般也是以平静开场的。但就鲁迅小说总的主题——启蒙来说,对平静的回归常常意味着回到过去、回到起点,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这对于急于改变现状的启蒙者而言是多么心寒、绝望的结尾。这已经不是结尾,而是荒诞情节重复性的开始,就像西绪弗斯面前那块被奋力推上坡后又原路滚回的巨石。这时候,硬唱凯歌、故作轻松、戏谑世界、调侃自我的反讽姿态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文体反讽

本书主要采用小说文体学的方法,借助反讽理论,将鲁迅小说作为一个多层次的艺术整体,来考察作者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具体的文体选择及其文体效果,探索其背后的文体诉求。鲁迅小说文体无疑是非常丰富多样的,这一点已有许多前人的研究可以为证,但是对于鲁迅小说文体中的反讽现象的研究尚没有系统的研究。本文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反讽是鲁迅小说一个重要的文体特点,在鲁迅小说艺术的各个层面都有充分的表现,而这与鲁迅身处多变转折的时代环境、虚无的人生体验以及反抗绝望的人生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


叙事反讽既是形式的也是内容的,是一种通过表达结构的设计而获得表达的、溢出语言的含蓄内容。鲁迅小说的叙事层面与语言层面一样,呈现出强烈而多样的反讽色彩。无论是语态的选择、视点的设置,还是其他结构因素方面的安排,鲁迅小说的叙事都充分利用小说文体的结构因素,设计构造出文本意义的反讽结构,从而将作者对事件与现象整体性的而不仅是其中个别人物的复杂深刻的见地以及相应的难以言说的态度传达出来。因此,叙事反讽以结构上的整体性和表达上的模糊性而获得了比言语反讽更为深广的意义表达空间。鲁迅小说的叙事反讽不仅反映了作家思想的深邃,而且相对于其言语反讽,更突出地表现出作家思维以及情感本身的敏锐、细腻、多疑等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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