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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启华:丰富国人对洪宪帝制的历史理解


洪宪帝制外交是中国近代史、中日关系以及东亚外交史的一大关键转折,然而迄今学术研究甚少,民初以来之政治宣传仍不断复制,许多误解持续以讹传讹,影响国人历史认知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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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制外交探讨



欧战爆发不久即演变为壕沟战,战事持久化。1915年下半年,协约国在东线战事吃紧,英国亟谋补足俄国军火缺口,乃在中国试探购买枪械之可能,遂有巴克斯军火案及梁士诒军火案的交涉。巴克斯案虽很有可能是骗局,但在洪宪帝制运动期间,伦敦及驻华使领并不知道内情,相信中国政府手中控有大批军火及兵工厂可以争取利用。梁士诒军火案则与中国参战问题及帝制运动密切相关,两案都是理解英国对洪宪帝制态度的重要语境。


袁世凯早有称帝之心,一直在试探各国对帝制的态度,1915年7月袁氏派顾维钧出使墨西哥(旋改使美国),可视为帝制外交的端绪。8月到10月中旬,帝制运动在国内外皆顺利推动,在华列强马首之英国,虽愿支持袁氏,但质疑帝制之时机;迨日本首相大隈重信9月间对中国帝制表达善意,英使朱尔典遂于10月初也附和赞成。其他列强无论是协约国、同盟国还是中立国,都表示欢迎或不干涉,帝制派似乎认为胜券在握,遂于10月6日正式启动变更国体之法律解决程序。



然而日本朝野之反袁意见在10月上旬不断增强,14日阁议决定干涉帝制,以缓和国内各方政治压力,并宣示东亚领导地位,乃积极联络列强,且不待各国都回复同意、取得英国政府谅解就断然快速行动,28日主导提出第一次劝告。协约列强不得不追随,但对日本建立东亚霸权有戒心。斯时袁世凯及帝制派骑虎难下,国民代表选举及国体投票正顺利展开,若接受列强劝告而中止,必大伤颜面威信,且有引起动乱之虞,因而不愿示弱。中日双方都认为帝制是否延缓,与国家体面密切相关,不能让步。袁世凯稍做妥协,暗示本年内不改制,日本对中国答复不能满意,准备联系列强再提出第二次劝告。


袁世凯及帝制派于11月初提出中国参战建议,主要动机在于:联好英、俄、法三国,得其支持袁氏帝制,牵制日本主导之帝制延期劝告。协约列强之支持中国参战,希望能驱逐德国在华势力,去除阴谋根源,打击德国战志,并可取得中国军火与兵工厂,还可增强对华影响,防止日本独霸。日本为确立其在华主导地位,坚决反对中国参战。英国主导之中国参战与日本主导之劝告延缓帝制正面冲撞,为东亚外交主导权激烈交锋。然而此时协约国在巴尔干战场遭到重挫,日本又发动强烈反英新闻战,11月底英国政府决心对日妥协,日本确立东亚代言人地位,中国参战案严重受挫。袁世凯之“联英制日”失去全球大局的支撑,弄巧成拙,反而使日本朝野除去袁世凯的决心更加坚定。但就帝制运动而言,参战案将第二次劝告拖延半个月,争取到顺利完成国体投票的时间。


11月中旬东京阁议决定联络协约国进行第二次劝告,在参战问题告一段落后,继续与列强协商。12月12日袁世凯接受推戴,15日日本领导协约列强提出第二次劝告。袁世凯对日妥协,表示愿意“亲善提携”,日本乃与列强商议袁氏登基日期。然而在此关键时刻,陆宗舆听错石井意思,北京自行与各国商议2月初登基事宜,日本政府感到受愚,严厉谴责,中日外交事实上已然破裂,日本军方决定自行其是。12月25日不只是护国军起事之日,也是中日外交决裂之日。



护国军实力虽不强大,起事后一个月内并无响应者,但因地处偏远,政府军无法快速镇压,反帝制声势渐起。同时云南起事也让帝制运动加速进行,帝制派知延迟登基危险甚大,联络各地军人纷纷上书请速正大位。袁世凯于1915年底颁行洪宪年号,预备1916年2月登基。此时各国多支持袁氏,准备承认帝制,日本政府受到外交压力,有意观望,而军方及志士、浪人等强硬派则加紧援助反袁势力。同时袁世凯准备派遣特使赴日,并要陆使与日本政府交涉登基,但仍坚持不肯交换利益。袁氏认定各国都愿意承认帝制,日本受到强大压力,不能长期独自拒绝。然而他低估了日本各界对他的敌意,1916年1月19日东京阁议决定不承认帝制。21日石井告诉陆使日本反对帝制,同时袁世凯宣布延缓登基,至此袁氏登基的最后一张王牌(德奥先承认)失去作用,协约各国遂决心追随日本。


袁世凯暂缓登基之计划,专力于平定内乱,列强暂取形势观望态度。然而日本大力支持各地反袁力量,1月27日贵州独立,袁世凯见局势不利,2月23日正式宣布缓正大位。此时北洋军主力到达川南,护国军战事受挫,唐继尧已安排流亡海外事宜,袁世凯希望取得军事胜利后,可安排有利条件。然而3月7日东京阁议决定援助护国军,坚决倒袁,反袁派声势大涨,15日广西宣布独立,广东不稳,并危及四川。至此袁氏知道不再能同时对抗日本与内部叛乱,22日宣布撤销帝制,对内停战媾和,希望能维持总统权位;同时对日谋求妥协,表示愿意出让部分利益。然而内则独立各省坚持要袁氏退位,帝制派人心涣散;外则日本运用各种手段逼迫袁氏,又支持各派反袁势力,务必要让袁世凯完全退出政坛,英美则支持袁氏继续当总统,以维持全国秩序,日美角力,英国夹在中间,处境尴尬。袁世凯在局势十分不利时,一度有流亡美国的计划,随即病死,消解了棘手的出处问题。


国际外交与洪宪帝制



洪宪帝制与全球及东亚外交密切相关。欧战前的东亚外交,由英日同盟维持列强在华均势,英国支持袁世凯,认为他有实力、能力维持中国之统一与秩序,维护各国条约权益,促进贸易,又可抵制日本。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对袁氏有强烈好感,极力助之。


欧战爆发后,列强集中全力于欧陆战场,远东遂由日本独擅胜场,俨然东亚宪兵。日本借英日同盟之名,对德宣战,攻占青岛,乘势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奈良冈聪智在近著中指出,欧战爆发前日本外交环境不恶,与中国及欧美列强关系良好。参战后日本积极扩张权利,外交环境急遽恶化。对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让中国自此视日本为侵略者,对日抵制,相互对抗,并引发五四运动,成为日后中日对立的原点。同时英美对日本不顾信义扩张之戒心加深,支持中国牵制日本,对日本之欧美外交也是一大转变,因此“二十一条要求”是中日对立及东亚外交之转折点。


然而远东外交真正的实质性转变在洪宪帝制期间。“二十一条”交涉中,日本只取得表面上的胜利;迨袁氏推动帝制,日本乘机干涉,袁世凯用参战问题对抗。然而适逢英国兵败加里波利,加以巴尔干战事重挫,对日本依赖加深,决心承认日本在东亚外交的主导权,并在1916年初向日本提出海军援助要求。英国虽然同情袁氏称帝,但是为了欧战大局,不能和美国合作强力支持袁世凯;日本遂得以全力支持中国反袁势力,贯彻倒袁政策,去除大陆扩张之最大障碍。从1915年1月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始,至1916年6月袁世凯去世止,中日激烈交锋一年半,日本终得以强压中国。必须将“二十一条”交涉到洪宪帝制做连贯的考察,并与全球外交相联结,才能对东亚外交与中国外交之发展脉络有较完整的理解。 



袁氏帝制外交



袁世凯自何时起想称帝?此问题并非本书之主要关怀,然从外交史角度观之,至迟在1915年7月派顾维钧出使,帝制外交已然启动。洪宪帝制外交之决策,由袁世凯亲自主持,手腕灵活。袁氏对外交十分重视且颇有经验,“当他任总统时,实际上同时又是外交总长”。洪宪帝制运动期间,重要外交收发电都要呈览。帝制外交主要的执行者是陆征祥、梁士诒、曹汝霖、陆宗舆、顾维钧等。

陆征祥是民初袁氏的主要外交助手,帝制期间任外交总长,有时兼任国务卿,他虽反对帝制,但袁氏待之太厚,又认为袁氏才识过人,尤富魄力,希望他能振兴中国,故竭力辅助。陆氏对外交涉时,颇能坚守国家主权与尊严。税务督办梁士诒是帝制派要角,经手许多秘密交涉,手腕高明,在英国军火交易案及参战案中都是主角,有英国外交官称他是中国的马基亚维利。外交次长曹汝霖是处理对日外交之关键人物,深受袁世凯信任,参与机密会议。他对日人脉颇丰,但喜在报端放消息,制造帝制顺利风潮,形成声势,往往不惜泄露外交机密,弄巧成拙;又喜走小路,联络日本在野政客,很让陆宗舆担心。


驻日公使陆宗舆自始反对帝制,但对袁世凯忠心耿耿。他颇冷静务实,早在1915年10月即察觉日本新任外务大臣石井菊次郎的反袁意图,屡劝袁氏暂缓帝制以待欧战结束,然而未得采纳。总统府礼官蔡廷干秉承袁氏旨意,与英美办理秘密交涉。总统府顾问莫理循则常被咨询,但未受信任,有时擅自行动,遭袁氏撇清。英国外交官视他为不受欢迎的人物,日本军方情报人员认定他反日,是在华抵制日本行动的中坚分子。A.Philip Jones认为:“对中国参战的鼓吹,莫理循有机会促成个人之大胜利,但是他设计助袁的计划,适得其反增加了日本的敌意,拉下中国。”


英国驻北京公使朱尔典全力支持袁世凯,但他在1915年遭逢一连串挫折,夏季巴克斯军火案、年底中国参战案和中英同盟案受日本新闻攻击,迭受严重打击。1916年初夏袁世凯去世,朱使抱怨英国政府背叛袁氏,也谴责自己在袁氏最需要帮助时让他失望,心情沮丧,11月黯然离华回英休假,直到次年10月才返回北京任所。美国驻北京公使芮恩施也支持袁氏,最后还安排袁氏下野后流亡美国。


袁氏重视新闻宣传战,顾维钧出使美国,用董显光及美国友人影响舆论。陆宗舆在东京及曹汝霖在北京,将日本记者桑田丰藏发电稿提供给日本报界。施肇基在伦敦运用报纸报道中国专版做宣传,并密集报告英国舆论。袁氏善于分化日本内部,在元老、内阁、政党、议会、舆论之间操弄;由档案所见,陆使常会见加藤高明(政党领袖)、高田早苗(文部大臣),也和元老及寺内正毅一派等有联系。


袁世凯擅长“以夷制夷”,帝制期间运用出售军火及驱逐德侨拉拢英、俄、法,以参战抵制日本,用德奥率先承认牵制协约列强,又离间英美与日本在华之利益竞争,手段高明。当时日本最害怕袁氏称帝之同时对德宣战,必可得协约列强支持,取得与日本平等之大国地位,且担心袁氏若称帝成功,中国可能会统一富强。然而袁氏之外交终因大局不利,弄巧成拙,功亏一篑,身死名毁。


袁世凯帝制败于内政抑或外交?



 过去两岸革命党论述皆谓洪宪帝制违逆时代潮流,护国军起义后各地响应,北洋军也众叛亲离,袁世凯羞愤而死。英、日文著作则多称袁氏失败主因是日本反对,并强力支持反袁势力;若无日本支持,国内之反袁力量不成气候。

 

美籍韩裔学者Kwanha Yim早在1964年就认为:帝制失败主要取决于日本政策。欧战爆发让日本可以在华为所欲为,大隈发言支持,袁氏开始行动;当日本政府反对时,袁氏做两面妥协;当日本似乎准备接受既成事实妥协时,帝制几乎成功;日本决定不承认后,帝制运动停顿继而失败。朱尔典认定日本反袁是帝制失败的主要原因。陈刘洁贞指出:中国学界的大部分研究,或是集中于护国军,或是认为内部及日本的反对,对袁氏失败一样重要;然而朱使确信日本是主要煽动者,一开始鼓励帝制运动,然后在运动高潮时反对之。南方的反叛有无日本支持可能都会发生,袁氏早在南方反对前就发现必须延缓登基,第一个软弱行动很快引发第二个、第三个;袁氏日增的迟疑犹豫,影响在南方作战的政府军的士气。英国史家Peter Lowe称:1915~1916年的事件,是日本的胜利,袁世凯意图建立帝制完全失败。

 

日本学者也持同样观点,臼井胜美及北冈伸一都明确指出:日本陆军尤其是参谋本部,与浪人合作全力倒袁;到3月7日的阁议决定及其后实际的施行,终于让袁世凯垮台身死。

 

笔者认为,袁世凯在帝制期间之运用军火案及参战案,对日本形成强大外交压力,袁氏之外交手段更加深日本朝野倒袁之决心;加以当时欧战局势对协约国不利,英国不得不对日让步,外交因素应是帝制失败的主因。然而,由于笔者未对洪宪帝制的内政部分做研究,对此问题只能提出外交史视角的观察,谨供学界进一步讨论时之参考。



日本与洪宪帝制



 日本是否在洪宪帝制时有意欲擒故纵?笔者认为此应非日本当局预设的计谋,系逐步发展而成。先是黑龙会内田良平有此设想,对陆军产生影响;帝制运动时,军方与浪人合作,实行反袁;最后阁议决定倒袁,公然介入中国内政。

 

当时日本对华政策似乎有两种基本思路。元老经历日本从弱小到强大的过程,常持戒慎恐惧之念,注重与列强协调,着意于“保全中国”,维护东亚全局;希望利用欧战良机,与中国建立开诚亲善提携关系,视袁世凯为可敬对手,主张笼络之,以奠定东亚大局稳固基础。年青一代军人及官僚则醉心于帝国主义外交,视欧战为称霸东亚之天佑,致力于取得东亚主导地位,让列强追随日本,中国更要对日本的优越地位有觉悟,接受提携指导。

 

“二十一条”交涉时,中国外交在袁世凯指挥下表现优异,攻守有序。日本政府则遭内外牵制,以狮子搏兔之力,仅勉强获得表面上的胜利。其后,日本朝野多认定袁氏是“大陆政策”一大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洪宪帝制正给日本干涉以最好口实,各方在反袁一事上空前团结,元老与袁氏提携不干涉中国内政之持重主张,逐渐被浪人、志士、军方及舆论压倒,最后形成军方主导之反袁政策,阻止其登基,并支持中国各方反袁势力,露骨干涉中国内政,帝国主义外交于焉形成。袁死之后,中国再无可与日本对抗之中央强人,此后北洋派对日虚与委蛇,表面亲善提携,但绝不心服,不断抵制。西南及革命党也不愿听命于日本,中国民族主义依然排日反日。


总之,洪宪帝制时期日本之露骨介入,让中日互信之基础愈发薄弱,徒然激化中国反日民族主义,以及列强之疑惧,日本四面树敌,并未得实惠。欧战方告结束,巴黎和会前夕中国外交又转到“联美制日”,中日再次正面争锋。洪宪帝制对于中日关系恶化的影响,实不下于“二十一条”交涉。



为日本去一大敌?



护国军与革命党之宣传袁氏卖国称帝,当时或出于爱国义愤,或出于宣传需要,然事后仍不断渲染,坐实袁世凯在“二十一条”交涉中丧权换取日本支持称帝,以及称帝过程中对日送礼的罪状,日后并写进教科书,长期影响国人的历史理解与认知。

 

经由笔者研究,可知袁世凯始终坚持中国之自主与体面,不肯对日迁就,殆为其失败主因。他的外交手段十分辛辣,深为日本所忌恨。世传袁世凯死前撰有自挽曰:“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此自挽虽出处不明,但前联与1916年4月中旬,梁士诒携梁启超复电见袁氏,袁随阅随批,在“劳他人为我驱除,则耻辱真不可湔”旁,批云:“敌国忌恨,讵非伟人?” 两者意思相通。证诸笔者之研究,袁氏认为自己之失败“为日本去一大敌”,绝非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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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宪帝制外交

唐启华/著

2017年8月



《洪宪帝制外交》一书为民国外交史研究者唐启华教授的最新成果。唐启华,台湾东海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在书中,作者运用中、英、日三方档案,描述了洪宪帝制外交的复杂面相,对于袁世凯帝制的失败也有所讨论。本文摘自该书的结论部分。



标签: 历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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